少年蒼老的屍體一動也不動地躺著,任憑風吹雨打,任憑大地的侵蝕與吞噬。他的金髮不再閃耀和捲翹,他的瞳孔被覆蓋在眼皮之下二無法看到美麗蔚藍色——正如同少年死前的感受——就像是變成普桶人類一樣。
矮小的女孩沒有因為弟弟的死亡而悲傷,僅僅只是坐在屍體旁等待,有時會起來走動看看湖水和花草樹木,有時會觀察附近的野生動物和自然現象,大多時候都是坐在屍體旁邊不發一語,度過一年又一年的日夜。
少年早就不在了,取而代之的是空地上的一株小樹苗,不論那是不是少年為了陪伴姊姊而化身的,那棵樹苗慢慢長大變成了森林中最巨大的神木。那片充滿生機綠意的湖水也不在了,也許經由幾千幾百年太陽的照射下蒸發了,有了一片花海的蓬勃。
女孩的外貌不會再改變,不曾離開也不再對世界感到好奇,只是坐在樹下一動也不動,偶爾睜開眼睛但大部分時間都像是陷入沈睡。
在女孩之外的世界改變了很多,他們成長的落後鄉村、使勁逃離的都城早就消失了,世界又有其他文明、生物的出現,似乎只剩下少年葬身之處還留有幾千年甚至幾萬年前的環境。
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,那棵神木還穩穩地扎根於土地,這多少年來都維持綠葉參天的模樣,可能是地殼變動導致也可能是流水沙粒的侵蝕,樹已不藏在原本的森林之中,而是降至深深的谷底下,長長的枝條伸出的葉子到地面上來呼吸,在不知不覺中覆蓋遠在谷底下的樹幹本體,隱藏在地上無數的樹根、花草與動物棲息地之下,本是廣大深谷卻不見天日。
女孩沒有靠著樹幹休息,離開少年身邊不知何所去。
“醒了嗎?”
有人輕拍我的臉頰試圖叫醒,眼皮卻鬧變扭地不願睜開。
“安祈,別再睡了。“
亞雷似乎有些不耐煩了,大概是因為在我有意識前就叫了非常多次。
恩?什麼時候睡著的?睡著之前在做什麼?
撇除亞雷的晨喚,反倒是好奇心讓我不由得地緩緩坐起——已經躺得腰痠背痛。
“早安......?“
窗戶被窗簾蓋住,淡淡的陽光分不清楚是清晨或是黃昏的顏色。
那株小葉苗又長高了點,但依舊看不出來是花苗還是樹苗。
“你沒睡多久,下午沒什麼事,但看起來你有很多要忙的。“
他指指放在桌上的牛皮紙袋,我記得是老師剛剛給我的,好像是悔過書、賠償書什麼的,不是很重要。
“還有,我第一次看到你有這麼多通未讀訊息。“
我接過手機——沒有設密碼,但亞雷似乎沒有看過訊息——全是新班級發的群組通知,班長發送的作業、考試等等,這個分量著實讓我嚇到了。
“你最好別理會你們班的班長。“
亞雷淡淡地說——他還是看了訊息——班長又接著傳了很多無謂的問題與閒言,但我沒打算和他閒聊。
“所以,你知道了多少?“
亞雷在我旁邊坐下來,靜靜等待的答案。
我從未覺得他會就這樣表白真相明事,愣了一下。
“什麼都知道,也什麼都忘了。“
一個模稜量可的答案,他不太滿意。
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,然後再睜開眼睛。
“後來怎麼了?怎麼找都找不到你。“
“這是你的第幾生?“
我問。
這是種很奇妙的感受,我正在說話正在思考正在回憶,但總覺得亞雷在和另一個人說話,不,此刻我心中的那些封塵已久的或是偶而出現的都凝聚一起。
“大概二十,你又是第幾生?“
不太想回答,雖然沒人會要求我,但真的拖了太久了。
我掀開牛皮紙袋,裡面約有五十多張如同稿紙的空白紙張,再加上另一分與之等量的賠償細項用長尾夾狠狠夾住。
“......早知道當初就忍著點了......“
抱怨了幾句隨後又把紙袋包好,丟掉空閒的書桌上。
亞雷看起來還在等我回答問題,靜靜看著我拖延時間,無盡的安靜無盡的耐心,也許二十次的人生中全耗費在尋找答案。
我終於開口了,說出我至始至終唯一知道的真相。
“你知道人類的歷史有多長嗎?“
“痾......五、六千年左右吧?“
他似乎很疑惑我唐突地問了這樣的問題,但還是乖乖地回答。
“有文明的紀錄通常是六千年。而人類出現也只有約六百萬年。“
我隨心算一些數字,隨便說出自己的猜測——因為我也不是很在意。
亞雷吞了吞口水,他看起來很緊張,不過我腦袋裡某個聲音更緊張。
從小,從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,很早,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瞭。
“問題不是轉世多少,而是活了多久。“
我起身走到書桌旁彎腰拉出最下面的抽屜,裡面擺滿了奶奶從去世後陸陸續續給我的空白精裝書本,那是她這些年來......那是「她們」這些年來親手穿線縫製的。
亞雷也過來幫我把那些稍有灰塵了書籍擺放到床上,之前他受老師之託有幫我拿來一些。
“十次。“
“什麼意思?“
雙手雖然勤奮地搬厚重的精裝硬皮書,他的耳朵卻仔細聽著我的一舉一動,生怕遺漏了任何答案,所以我也盡量鉅細彌遺解釋。
“數不清了,過了多長的歲月,我。“
加上剛剛隨牛皮紙袋拿回來的,床上共有十本書壓在前幾週亞雷給我的新棉被上。
再深吸一口氣,忽略原本應該要吵鬧的腦袋,現在出乎意料的......自由。
“十次人類的進化、文明的發展、人類的滅絕、文明的消逝,這是第十一次了。“
亞雷停下手上的動作,像是時間靜止般暫停了呼吸。
但我繼續說著。
“這一本本書都是我離開你之後的記憶。“
準確地說,是「她」離開「他」的故事。
我依次翻開那些本書,裡面都是完全空白的,除了字跡,漣漪般筆記本會有的直線橫線也沒有。
“擁有那些記憶,不代表每次都能找到它們在哪,需要有東西記錄下來我才能完整想起。“
“我不懂......十次?找到?“
亞雷低頭思考,似乎不敢看著我的眼睛,我覺得他懂。
”我從未轉世,也從未經歷死亡,只是不斷在遺忘之前記住一切。“
我又回到抽屜那兒,拿出最裡面的筆記本,泛黃褪色又脆弱的紙張證明該歷史的悠久,既不精美也不令人感到懸疑,就是很久以前在隨便一家書局買的筆記本。
“這是奶奶年輕時整理出來的記憶。”
亞雷小心翼翼地接過本子,卻同樣不敢翻開來,只是盯著封面上的字。
“怎麼會......“
他很驚訝,臉神慢慢變得哀傷。
亞雷看著我平淡的臉說,帶著眼淚,看向我,又低頭緊緊握著筆記本。
上面寫著「暘」和「暮」二字。
不知所措,他的擁抱。
腦袋裡的聲音不知從何開始又哭起來了,但這次不再撕心裂肺反而如啜泣般的隱忍。
這段記憶太久沒有回想了,顯得如此陌生的情感,彷彿我才是旁觀者。
我以為你都不記得了,亞雷說著。
我以為只剩下我記得那些回憶、那些過去,亞雷說著。
“我確實不記得了。”
我說著。
“你可以想成,我腦袋裡有很多人存在,那些是我也不是我。“
我拿回那本筆記本,從第一頁開始翻開。
”每本書都有相對應的記憶,只要知道去哪裡找,理論上我可以永遠記得。“
我指著床上的一本本精裝書,重複某影集中主角的台詞。
”不需要文字的紀錄,只要憑著......一種感覺,但只有這本......“
唯獨只有這本筆記本內頁有文字,紙張上的鉛筆線條是被翻覆擦拭再寫上的痕跡,那是不確定的筆跡。
“只有離開你之前的記憶我無法隨意想起。”
腦中的啜泣聲漸漸演變成像無助小女孩一樣的哭聲,那大概就是亞雷熟悉且渴望見面的姊姊吧?常常聽到卻不知曉她的故事。
明明身為當事人,卻也像為旁觀者,是附加品、是替代品、是瑕疵品,
“我越來越搞不懂了。”
亞雷注視著筆記本上的文字,我也一起閱讀著。
“你剛剛說的我都懂,雖然還是很困惑。”
偶爾,只有偶爾,或像上次不小心喝到酒,亞雷才會流露出深刻想念姊姊的模樣。
“如果你想哭就繼續哭吧,在你面前的我不是你的姊姊,是藍安祈,是你的室友。”
我嘗試安慰他的心情,可能會讓他更難過但這是實話。
他的姊姊早就不在了,說是死了也不為過,因為我忘了。
他又流眼淚了。
“但你明明就在這!我明明在你身上看到......“
”看到什麼?“
難道是那些胎記?
”那不是胎記,那些是姊姊身上才有的......記號。“
記號?那位姊姊到底經歷了什麼?
“身體是同一個,但我沒辦法回想記憶,除非你能做到我從你開始轉世前就在做的事,姊姊才會回來。”
我拿第十本——也就是上一個「人類」滅亡前的記憶。
”以前有個人渴望知道所有的人類歷史,嘗試許久但從未成功過,雖然會有些許片段出現,但過於短暫變消逝了,連抓住回想的瞬間都沒有。“
就像睡醒後會不記得做了什麼夢,也許我也好好回憶過那些被遺忘的記憶,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。
”所以,你也不曾在夢中遇見嗎?“
亞雷就像有讀心術一樣,戳中我的內心。
”不曉得,早忘了。“
換成我迴避他的眼神。
”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原本的瞳孔是藍色的?“
他那句「原本」意指只有姊姊或是當時的人才會知道,如今轉世成不同人又怎能看到最初的形象呢?雖然這樣想,但我就是看到了。
”你的眼睛,不是一直都是藍色的嗎?“
”不可能,那是我......那時候的眼睛。“
那時候,有姊姊在的著時候。
他拿出手機相機功能看自己的眼睛確認,在別人眼中似乎是普通亞洲人的瞳孔顏色,包含他本人自己。
”是藍色的,像是大海也像是天空的顏色。“
我形容給他聽,亞雷微微地被嚇到。
但這也不太重要,都能轉世和長生不老,眼睛的顏色是什麼也就不是很重要。
”那和我說話的人是誰?“
我,不然呢?
”我?”
“是你,但應該是你以前的記憶,在前幾天買午餐回來的時候。”
“不可能,就算有也不可能是你的姊姊。”
我已經很久沒去在意以前的事了,更何況用那麼久之前的說話方式肯定要很專注的,我怎麼會沒有印象?
“這個......我之後再跟你說,好嗎?“
”怎麼?你現在想幹麻?“
我是很好奇,但亞雷的情緒似乎還沈浸在悲傷中,畢竟對他來說僅僅只是二十次的轉世。
相對於年齡大概只有地球能超越的我,「姊姊」的名字——我的名字?——早就忘了。
我把床上的書堆疊到地上,反正之後亞雷也會想要知道那些記憶,不用收回抽屜裡。
”我可以......抱抱你嗎?“
問句,問句,是問句。
”......已經抱了,你之前也偷抱過很多次吧?”
因為已經能肯定姊姊就在自己眼前,就任由他想念吧。
“謝謝你,雖然是短髮但你真的跟她長得很像。“
因為是同一副身體,白痴。
”你很喜歡你姊姊嗎?“
我問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。
”我很愛她,很愛很愛。“
亞雷抱得更緊了。
弟弟會如此擁抱自己的姊姊嗎?之前也......
“你......該不會......“
該不會對姊姊有非分之想?
他喝酒的時候——到底是哪個損友會偷渡酒給他喝?——也把我當作姊姊哭天喊地,甚至親吻以及抱著一起睡。
明明剛才說了很重要的事、明明是他一直很想知道的事——關於離開後的姊姊——現在居然邊哭邊抱著我。
”你對你姊姊的情感,太超過了吧?“
雖然這樣說,但我無法推開他。
不是顧及他的思念而沒動手,而是我無法輕易推開他的身體,像大丹犬一樣的龐然大物壓在我身上。
“可以盡情擁抱,不代表你能把我壓在地上。”
“抱歉,但我忍不住。”
他移開身體,但手依然抱著。
亞雷的身高比我高不少,估計以後也會繼續長高吧?我的身體已經很久沒繼續成長了,頭髮指甲會長長、體重也會變改變,但身高與外貌還是停留在小孩子的模樣。
讀這所寄宿國中很久了,名字也換了好多個⋯⋯
關於這些事以後再跟他說吧。
頭頂上是雅雷的下巴,背部貼著他的胸膛,腳也被他抱得緊緊的。
“你比以前更瘦了。”
“即使是同一副身體,你也不能這樣......“
我想掙脫他的擁抱,突然想到奶奶以前曾送我一隻大丹犬。
那隻黑色斑點的狗也喜歡抱著我,無時無刻都黏在我身邊的溫暖。牠活了大概十五年左右,幾乎是其他同品種的兩倍以上。搞不好是因為牠的一生幾乎都陪著我,生命的速度也會被影響嗎?
不過應該是因為奶奶養得很好吧。
”你跟姊姊有血緣關係嗎?”
我伸手想撐起自己的身體,但大丹犬......亞雷反而黏的越來越緊。他已經不哭了,呼吸起伏很大但越來越平緩了。
少女情節。
“就是因為有血緣關係,事情才會變得複雜。”
你這句話也讓我覺得好複雜。
“什麼意思?”
“我不知道時間過了那麼久,還以為只過了幾百年而已。”
看來他並沒有轉生成在第一次到第十次文明的人類,也難怪會誤會......欸?
“那個時候,姊姊要被其他人奪走生命獻祭——以前的迷信挺嚴重的——如果她結婚並懷孕就可以免於作為祭品的責任。”
聽別人說自己的故事還蠻神奇的,特別是那些遺忘的記憶。
”你不可能成為她的丈夫,但你也不想讓別人成為姊姊的丈夫。“
因為亞雷深愛著自己的姊姊。
也許我應該要覺得不正常,但說實在我也不知道他們倆是如何相處的。
“你以前叫什麼名字?”
我努力轉過身子,除了想面對面說話也為了拉開一些些距離。
“我沒有名字,但你以前會叫我小花。”
但亞雷反而靠近我的肩膀,有點癢癢的。
”我呢?“
”小草,都是你取的。“
”好怪。“
我笑了,原來我的品味一直都很糟糕。
”那為什麼會變得複雜?“
“我後來帶姊姊逃離獻祭的地方,這大概是神處罰吧?“
”如果沒獻祭會如何?“
”......你可以脫掉上衣嗎?“
蛤?
蛤!!!!?
亞雷把尚在驚訝的我拉起來,回過神就已經光著身體接觸空氣了。
”那些紋路越來越顯眼了。“
亞雷把臉靠近脖子和鎖骨附近,嘴唇差點就要碰到了。
”你、你做什麼?“
冷靜,這時候不冷靜會顯得我大驚小怪。
......我能不大驚小怪嗎!
少女情節,少女情節。
“這是在祭品身上的文字,有點像寫在身體上的符咒。”
“......有什麼特殊含意嗎?“
我盯著右手臂上的胎記,確實比前幾天更加不自然地鮮紅,之前都是向傷疤的淺褐色。
“上面刻著願望、祝福與法律。”
現在才知道脖子和手臂上的紋路——當然知道不是胎記這種單純的解釋——是以前的文字。
當一個人活了很長的歲月,自然會對熟悉的事物失去好奇。
”如果身為祭品的年輕女子沒有如約定服侍神明,神會為她降下最痛苦的哀愁。”
亞雷解釋著手上的文字符號,但潦草的字體似乎很難辨識。
“......哀愁?“
我以為會是痛苦的死亡之類的,哀愁的說法讓人狐疑。
“轉世,所有的因果都會轉世,不論是悲是喜的歷史都會以另一種形式重現。”
這時,他突然脫掉自己的上衣。
“唯一不同的是,祭品會從一人變成兩個人。”
亞雷的上半身除了脖子與手臂也有相同的紋路,是深黑色的。
這就是為什麼第一次看到卻不驚訝的原因——他身上也有,就像是一對可以契合的飾品分開給不同的兩人。
因為機會不是隨緣而來的,總是要用某些意想不到的事物換來、贖來。
“我......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。“
”怎麼會,你不也有這麼多秘密嗎?“
亞雷眼神掃向堆在地上的書。
”對我來說你是剛認識的人,對你來說我是思念已久的人,角度不一樣。“
一邊心不在焉地說,一邊細細觀察亞雷身上的文字,跟我手上的大概是同一種文字但不同內容。
”我也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你是姊姊,憑一種感覺。“
”是外表吧?“
他之前說過很多次,我和姊姊長得很相似,雖然是同個身體但......
“你的姊姊,真的是我嗎?”
“不會錯的。”
亞雷摸了摸我的脖子、肩膀和手臂上有紋路的地方,仔細看會發現那些扭曲的文字圖形是合的!它們原本是一塊的!
“但我是男的,我還以為只有轉世才會改變性別。”
我是從哪時候變成女性的呢?太久遠的記憶很難想起的。
“姊姊......一直都是男的。“
今天的吸收資訊量真的過於龐大了,一下子說出自己深藏許久的秘密,一下子稍微了解了那無法回想的記憶。
”你可以去睡你的床嗎?“
我們中間有去吃晚餐,看到六班的位置空無一人,我就被拉去三班了。
時間晚了,打算明天再起來把話說清楚,即使上輩子——或是幾百萬年前——有不凡的經歷,我們現在都是學生,有學生的事務要做。
我穿著亞雷的寬鬆睡衣——硬塞給我的——又被本人的身體擁抱在棉被底下,暑假的氣溫、剛洗完的熱氣加上亞雷的體溫,讓我有點吃不消。
”你真的好瘦。“
”別、別亂摸呀!“
”有什麼關係?都是男的嘛!“
亞雷愛著自己的親姊姊,而姊姊實際上是個男性。
”為什麼?“
亞雷的手掌摩擦著我左手臂的傷口,些微疼痛連著紗布和創傷貼的黏膩刺激的傷疤。
“你在問什麼?”
我不喜歡過於親密的接觸,沒有勇氣用力推開只好抓著他的手掌讓他停止動作。
“為什麼要自殘?”
亞雷嘟囔著我的手好冰冷,在我忙著掙脫擁抱的同時不經意地問出口。
“......我不想說。“
話題從不可思議變得如此現實。
“因為那三個人欺負你?”
亞雷的聲音中有怒氣。
“......不是。“
”因為經濟問題?“
又變得嚴肅。
”......不是。“
”那為什麼?“
又變得疑惑。
”......可以......明天再說嗎?現在......累了。“
外表年齡不會改變,內心的年齡有時是有時不是。
“好吧......”
氣氛突然變得冷漠,我蜷曲身體抱住雙腳,背對著亞雷的擁抱。
“你每次只要緊張或害怕總會把自己縮成一團。”
亞雷這次沒有移動我的姿勢,他輕輕地爬到我另一邊的空位,以及其溫柔的方式再一次擁抱,左手壓在我的頭下繞過去背部,右手則親暱地梳順我的頭髮或捏捏我的臉頰。
每當他將我當作姊姊一樣看待時,心裡總覺得莫名害怕。我不安分地扭動身體想掙脫束縛,亞雷卻還是幸福地笑著。
“明天吃飯的時候可以去你們班嗎?”
我有點忘了明天的行程,是要去愛校還是在宿舍寫悔過書?會請家長來嗎?應該沒有人有辦法來吧......好像有?
“......你開心就好。”
現在真的累了,身體許久沒被溫暖包圍住,那名女子依然在哭泣的聲音傳達一種危險的訊息,但我真的好睏好睏,無法去思考未來會發生的事了。
“晚安。”
亞雷早上最後出門前捨不得地親吻我的額頭。
而我躺了很久才起床認真看賠償書的內容和悔過書的事。
六十二年,我當了六十二年的國中生,經常換不同的名字但姓氏都是「藍」,是由奶奶幫我處理便跟著她姓,去世之前似乎拜託同事好友讓我繼續待在國一到國三的輪迴,無法成長的外貌年齡不知是如何說明的,因為她叫我別擔心以後的事,也因為自己本身不太在意就沒特別詢問這些麻煩的雜事。
宋承暘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傳來訊息,幾乎是輔導課的內容,中間穿插如聊天的文字,但已讀的只有我,傳訊息的只有他。慢慢閱讀那幾行文字整理出我空缺的考試和進度,幸好輔導課的進度早已安排好,在宿舍也可以自學。
衣櫃空格的部分都被我拿來放教科書,躺在椅子旁邊的手提書包有本來是今天要用的課本,可惜在暑假結束前都遇不到了。其他寄宿學校的長假似乎會讓學生返家,但我們反而要在「這個城市」待上三年,即使外出逛街買外食也只能在校區範圍內,再往外圍去就需要學校給的通行證或是家長陪同。
奶奶怕我會覺得孤單,提議過每隔一段時間就帶我出去看看,也有說請學校安排室友給我,但我都拒絕了。
賠償書雖然很厚,但內容不外乎就是道歉、金錢與退學,並希望在暑假前都在宿舍裡自我反省,還要家長來學要處理。
我當然沒有父母,是以奶奶養子的身分入籍她們家,大部分的親戚——似乎有個龐大的家族,但我未曾在那群人面前露臉過——只是疑惑為什麼每三年就會領養一個孩子。
奶奶跟著我好多年了,應該說我由她們家的女性照顧好多年了,間接參與他們的童年、青年、成年、中年與老年,不太清楚她們是如何處理這些問題,奶奶曾經一名十歲不到的女孩過來打招呼,之後總會在畢業典禮上遇見,現在應該二十多歲不滿三十。
前一任會在去世之前讓下一任接替位置,如今奶奶已經去世五年了卻還沒看到她的身影,則是因為我的要求。
不自覺地咬了下唇,突然的刺痛提醒我,鼻酸的心情仍舊難以抵抗,手中的紙張被無辜揉爛,又被再次鋪平,原子筆握在手上良久遲遲不敢下筆,不單單因為思緒空白,更多的理由是沾溼的紙張不適合書寫。
『什麼時候能死。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