黏膩感的空氣連同肉眼不可見的精緻碎屑流動,在沒有月光的照映下穿過層層布幔與細長絲帶的圍繞,那裡有一盞尚未被點料的油燈,短小的燈心浮在清澈的油脂裡晃動,淺薄的燈碗底部連著細長的木竿子高高地矗立在土地上。
竿子下坐著一名新娘,面部被無數層紗網覆蓋,身穿一件又一件寬大衣裳包裹全身的每一處,約二、三十件的寬衣薄袖,每種衣裳的顏色與設計都只有些微差距,材質倒是豐富許多。
新娘的腰部緊緊纏繞繫帶固定繁重的禮服,臉上除了看不見臉孔的面紗,頭上戴著一頂硬式高帽,兩側垂下相鑲亮白色石頭的鍊子。
與周圍白色金色與少數青藍色的布幔相比,新娘的服飾大多以喜氣的紅色和黑色裝扮。
新娘獨自一人坐在那兒的草蓆上,竿子的另一邊似乎是即將與之成婚的男方座位,卻只是一片相連的草蓆而已,沒有絲竹沒有管弦,只剩下遠處的風聲以及偶爾經過的飛鳥。
被劃出的空間裡只有新娘一人,她依舊跪坐在中間毫無懈怠,從濃厚霧氣的清晨、閃耀豔陽的正午、霓虹晚霞的傍晚到冷風四竄的夜晚,有時會往左偏一點,有時改成往右偏一點,新娘不曾站起來活動身體,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閒得發慌,就只是坐著等待時間流逝。
本來寬闊的臥室中擠滿了許多低頭的侍女,她們進進出出空手出滿手進,有些人拿一箱箱裝著各種飾品的木製盒子,有些人手臂上則掛著無數件禮服挑選適合的,每位侍女都沒停下腳步地將外頭的物品擺到室內,無一例外的是,她們眼睛被綁上白色的布條頭垂得低低的。
床鋪旁邊的人最多,侍女們在等待一名坐在床鋪的少女,瘦小的身軀被人群包圍壅擠得很,少女沒有感到厭煩或興奮之情,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的梁木。
”大人,您醒了嗎?“
與那些樸素衣服的侍女不同,拍拍少女肩膀的是一位看起來地位更高更有權利的年輕女子,身上是穿靛青色衣裳,並在腰間繫了暗紅色的帶子,袖子不像少女如扇子般寬大的——她現在穿著白色的睡衣——也並非侍女那種輕便的窄袖,而是緊貼手臂纏上繩子固定,開衩到大腿中間的兩邊長衣裙擺之下是略顯寬鬆的長褲,腳踝與小腿也纏上的繩子固定。
”......不是說明天才來嗎?“
少女似乎認識眼前這名女子般提問,她緩緩起身被女子領著去洗漱。
”我今天是第一次見到大人,您應該認錯人了。“
女子跟在少女旁邊服侍,她端來一盆溫而不涼的洗手水,盆底沉放著一包褐色的藥材染得水也帶有淺淺的棕色與淡淡的氣味。
“......那你是誰?“
少女雙手伸入盆中隨後馬上提起,大概是不喜歡藥味的噁心感,女子便將水盆地給其他侍女,拿出手巾擦去少女纖手上的水滴。
”幫助大人完成獻祭的人,我叫載暮,沒有姓氏。”
“......恩。“
少女的注意又回到天花板的梁木,或著是地面的木板片,或著是四處懸掛的絲帶。
載暮默默幫少女洗漱與接下來的梳妝打扮,少女像人偶一樣任由他人擺佈。
有時候她會突然說一句話,讓人搞不懂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對話,侍女們不曾開口說話過,但載暮都會給出簡短的回覆。
”......我很喜歡下雨。”
“為什麼呢?”
“因為......不會有人出來。“
”在躲雨嗎?“
有時候她會問問題,是幾個讓她思考很久的問題,載暮會回答也會反問。
“......你好高,外面的女子都這樣嗎?
“身高是家父給的禮物,別人沒有。您沒有出去過嗎?”
“......忘了。你有哥哥嗎?“
”有個同歲的竹馬,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兄長。您有兄弟姐妹嗎?“
”......忘了,只有小花會陪我。“
”我也會陪著你的,大人。“
有時候她會什麼也不說,靜靜地用餐或看向窗外。
“大人,該用膳了。”
載暮拍拍少女的肩膀提醒,她是在場唯一沒有綁上白布條且願意和與少女說話的人,侍女們只會不語地等待少女。”
“大人,這是新來的禮物。”
房間裡總擺滿一箱箱外面來的禮物,有美麗的石頭珠寶、稀少的珍饈食材、昂貴的絲綢布料等等,但少女不感興趣都讓侍女們堆積在角落。
“大人,您要看點書嗎?”
“......我看不懂字。“
”很抱歉不能讀給您聽,我也僅識得乙己。“
有時候少女只想蜷縮在床上,載暮則會坐在旁邊陪伴。
“......你為什麼要來?“
”因為您對我是重要之人。“
”......獻祭,很重要?“
”不,您對我們家族是很重要的人。“
”......獻祭,在哪時候?“
”明天是您成婚的日子,十一天後就是獻祭之日。“
”......和誰成婚?“
”我那位同歲的竹馬,叫做承暘,您記得嗎?“
”......忘了,你會一直陪我嗎?“
“......大人,您想吃點和菓子嗎?“
有時候也會踩到載暮想逃避的話題,她總會生澀地裝忙或引開少女的注意。
對於過著日複一日無聊日子的少女來說,比起那些不能和自己交談與目視的沈默侍女,載暮是她在容易遺忘過去且失去情感的狀態中,有最想緊握著的那雙願意擁抱自己的手。
可能是握太緊了,可能是本來就很脆弱,可能是從沒握到過她的手。
隔日,叫醒少女的聲音不在了,取而代之的是小心謹慎的搖晃;為少女梳髮的手指不在了,取而代之的是生硬死板的扁梳;準備少女喜歡的糕點時,陶瓷與托盤的碰撞聲不在了,取而代之的是許久前無聲的環境。
載暮出現在少女的生活不滿一週,又如同到來之時的突然,突然地消失了。
婚禮當日少女沒有著急地尋找,只是聽從指示獨自坐在布幔與絲帶圍繞而成的空間,早晨正午夜晚時會有侍女端來外頭宴會的餐點,夜晚正午早晨也會有侍女端走未被動過的餐點。
對少女來說時間用一種非常緩慢的日子與異常迅速的早晚前進,也許對她來說時間從來沒移動過,只是在那段不凡的記憶中稍微抖動了一下。
“媽媽,為什麼弟弟要染頭髮?味道很臭哪!”
“因為頭髮顏色很顯眼呀!別人會一直盯著看。”
“那為什麼媽媽跟我的頭髮都不是金色的?”
“恩......我的媽媽也是黑色的,舅舅、弟弟是金色,好像我們家的女生都會是黑色的?“
”真的嗎?媽媽的姐妹也是?“
”不知道耶,我沒有姊姊或妹妹,應該也沒有遠房親戚?“
”那為什麼我是黑色的頭髮?“
”不知道耶......你比較喜歡金色?“
”沒有!我喜歡跟媽媽一樣的顏色!”
似乎在很小的時候曾遠遠聽過姊姊和母親這番對話,那時候母親尚未離世,但我唯一有印象的只有這段聲音,不記得母親的模樣也不記得與母親的回憶,我唯一記得的只有姊姊一直陪在我身旁。
也許母親在我很小的時便離開了,但我請楚記得在這段對話以前的記憶,吃了什麼食物、和姊姊去哪玩、其他孩子是如何欺負我們等等,我也記得在談話之後,姊姊跑過來幫我塗黑頭髮。
姊姊現在什麼都忘了,明明只有我能告訴她以前的一切記憶,我卻唯獨遺忘了有關母親的所有事,萬一她之後想問怎麼辦?
萬一姊姊遺忘了自己對過去記憶的好奇怎麼辦?
我越過層層布幔絲帶的包圍,不出所料,太子殿下在長達七天的婚禮從未出現,只有姊姊獨自坐在草席上,我看不到姊姊低下頭的表情,她也沒有抬頭看向腳步聲的方向。
我感到一絲怪異與不對勁,我們兩個很少分開這麼久,從小到大她都像個妹妹一樣跟著我,現在她反而像尊雕像般坐著不動。
“姊姊......“
我知道,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,也總相信自己可以挽救回來。
如今我卻覺得來不及了,有種走錯路的感覺。
”我們走吧!“
我彎下腰輕輕拉起姊姊的藏在厚重服裝底下的手,特別冰冷的觸感流過我的五臟六腑。
姊姊乖巧地起身牽著我的的手,不發一語的模樣讓我覺得「牽手」是不是她僅剩下的記憶?
“天一亮儀式就會開始,要趁現在離開,太子殿下已準備好路線了。”
姊姊依舊什麼也沒說。
“......我先幫你換下這身禮服。“
我環視四周有無任何動靜,剛才確認過在這段時間不會有任何侍女進來,但多留心不會出錯的。
我想要去拿放在腳邊的包袱,裡面有這幾天需要的金錢、糧食等等,如果順利離開都城,一天一餐糧食可以支撐一週最多兩週,但回到家鄉再逃到其他城市——甚至是其他國家——至少要兩個月。
“姊姊?怎麼了?”
手被緊緊握住,她還是什麼也不說。
“我不會走掉的,不要怕,好嗎?”
有時候反而覺得自己比較像哥哥,但我不討厭這樣的感覺。
我跪下來把多餘的禮服褪去,原來姊姊最裡面的衣服是我幫她淨身的那天所穿的⋯⋯睡衣?浴衣?被繡上纏繞形狀的文字,繚亂的字跡無法看出是要表達些什麼。
小時候我和姊姊曾學習寫字,村裡的孩子也一起跟著和外來的老旅人學寫字,不知為何只有姊姊始終無法寫出正確的筆畫,我反而是學最快最好的人。
我幫姊姊套上輕便的褲裝和能蓋住臉的連帽外衣,本來想把那件白色的睡衣連同其他禮服一樣隨意丟下,但我最後選擇將它摺疊整齊地放在草蓆上。
“⋯⋯載暮。”
姊姊突然從後面抱住——像是在撒嬌——我蹲下來會比她的身高矮一點,也許希望讓我背著她?
“載暮⋯⋯”
講了第二遍,那是某種物品的名字還是指人的名字?
“怎麼了?”
我後仰剛好對到姊姊的眼睛,薄薄的黑色睫毛下的湖綠色眼珠閃耀著金色的光澤,我從沒看過如此美麗的眼睛,也從沒意識到姊姊擁有的力量是多麽的強大。
”你知道載暮去哪了嗎?“
小小的手玩弄著我捲翹的金髮,經過時間的助長它已經需要扎起來。
”載暮?是姊姊這幾天認識的人嗎?”
姊姊並沒有看著我的眼睛說話,似乎很喜歡富有彈性的金髮。
”恩......她說會幫我找到小花。”
不知為何姊姊變得如同小孩般的語氣,就像小時候喜歡黏著弟弟一樣。
”我就是小花,謝謝你還記得我。”
”但載暮不見了......“
我轉身正對姊姊面向別處的臉,輕輕地將她的手拿下來看,姊姊不安地搓搓手指頭。
”你很想載暮嗎?那我們先回去找他好嗎?
我起身再次牽著姊姊的手,突然發現她變得比以前更矮小一點,是因為經常在吃藥嗎?
“恩......小花。“
“怎麼了?”
“......我不記得你是誰。”
她語帶歉意地說。
“我知道,也不怪你。”
我將姊姊像個女孩般抱起來,撥開一層層布幔撇開一層層絲帶。
時間挺急迫的,但還是有時間回去姊姊前陣子待的房間,離這裡不遠。
”你很喜歡他嗎,載暮?“
”......我跟你是竹馬嗎?“
”啊......?是姊弟,青梅竹馬應該是指沒有血緣關係的吧?“
姊姊問了個奇怪的問題,應該說她怎麼會問這個問題?
”載暮的竹馬,叫做承暘,他是誰?“
我停下腳步,我知道得趁現在四下無人之時離開這裡,但還是停下了腳步。
這個消息太......讓我驚訝了,我從沒想過「那位」會這麼早出現,原訂計畫是在獻祭時她才會以「長老」的身分現身。
“載暮......是一個高挑的女子嗎?“
“......恩。“
姊姊似乎很專心思考失去談話興致了。
我低頭看看安靜的姊姊,才發現她其實點點頭想睡覺,聽說她這幾天沒吃送過去的食物也沒改變坐姿,我想她現在應該很疲累吧。
四周只剩微風吹過樹葉的聲音,婚禮的最後一天夜晚會舉辦盛大的宴席,所有的皇室成員都會參與,當然也有達官顯貴的人受邀,至於地位低下的平民百姓也會在城市街道上共襄盛舉,到時候姊姊會以太子妃的身分出席,便不容易躲過人群離開都城。
“睡吧,姊姊。”
輕輕地將原本抱在手上的姊姊綁在背上並穿上長袍大衣蓋住,小時候——姊姊比我高很多的時候——我想睡覺時姊姊也會這樣背著我到村裡或是森林中,因為不想離開彼此讓對方孤單。
這段時間我並不感到孤單,即使與姐姐相處的時間已經比以往減少許多。
但姊姊不一樣,因為喝湯藥的關係她失去了記憶也失去了感情,變成神明喜歡的「乾淨」,據說是要以最純粹的姿態才能接近神明的存在,如果獻上的祭品不乾淨,憤怒的神明會降下......
“......小花。“
”怎、怎麼了?“
在思考事情時姊姊突然出聲,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。
“可以安靜一點嗎?”
“啊、啊?我沒說話耶......“
姊姊又不講話了,我也不想吵醒她。
周圍漸漸出現吵雜的交談聲,看來越來越接近東宮了。
載暮,我剛剛才知道那名女子叫做載暮,她與太子承暘是對雙生子,因為是不詳徵兆所以從沒向太子殿下那般公開露面,宮中將雙生子當作不允許談論的秘密,民間百姓則不知曉有兩個太子殿下的事實。
姊姊和我從母親那邊繼承了妖鬼的血統,雖然是留著同一支血脈的姐弟,但和擁有金髮藍眼的我不同,姊姊擁有的是和母親一樣的特質——漆黑的頭髮——這代表姊姊繼承的不只是血液,也繼承了從遙遠古代流傳至今的「王」。
母親在去世前曾說過「王」的力量很強大,強大到連自己都無法控制,但她沒有說那股力量如何使用、是什麼力量,只有叮囑我們不可擅自使用或透露給外人知曉。
我和父親一樣是混血妖鬼,但姊姊、母親、祖母因為繼承了「王」血統,那強大的力量雖然不知如何運用,卻會讓本該也混有人類血統的姊姊成為了少數甚至稀有的純種妖鬼。
而載暮也有「王」的血統。
皇帝是人類,但雙生子的生母卻是純種妖鬼——應該是母親的親戚——很神奇的,承陽太子幾乎是個普通人類,另一位雙生子卻是純種的妖鬼「王」,因為王的血脈只能由女性繼承,皇帝跟我的混血父親不同只是個妄想擁有妖鬼力量的普通人類,太子也只是有妖鬼血脈的普通人類罷了。
來都城的路上太子跟我說了有關他的身世,他知道自己是擁有妖鬼血統的雙生子,也知道自己無法擁有「王」的力量,卻從未親眼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,連載暮是姊姊還是妹妹都不曉得。
“雖然她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,但她跟翠華給我的感覺確實......很特別,你也有同樣的感受吧?就像是......“
承暘認為自己體內的血液會不自覺地跟著「王」,是一種膜拜、敬仰的心情,就像是君王與臣子或是神明與教徒,不自覺的臣服於「王」權威。
”可能這代表,我即使看起來是再普通的人類,終究是個半妖鬼吧?“
太子沒有異常耀眼的金色頭髮,也沒有引人注目的藍色眼睛。
”偶爾會看到她留宮中,外型與我差異不大,但她和你母親都有一雙金色的眼眸。“
太子從沒說過雙生子的名字,我也從未實際見過她,不過那雙少見的金色瞳孔在某種程度來說,是害了她只能生活在影子裡吧?
無知的百姓害怕我們,但皇帝卻百般疼愛一個妖鬼妾室,甚至不顧元配皇后與群臣反對,堅持讓承暘代替年齡大十多歲的哥哥成為東宮太子。
”很好笑吧?父皇並不知道你兄妹倆與我有血緣關係,卻執意讓我娶一個來自偏遠村莊的祭品姑娘,只因為他特別迷信這個流傳下來的儀式。“
回憶中一談到祭品,太子總是用無奈的語氣說話,我明白他對姊姊並無愛慕之心,也明白他只是被皇帝掌握的棋子。
”所以,你一定要帶翠華......要帶你妹妹離開都城,離開這個迷信的地方,離開父皇的貪心,別讓她成為下一個......“
當時太子沒有再說下去,我也沒再繼續追問,不過當時沒說出口的話應該是——別讓她成為下一個載暮,如同囚禁於地底下不見廣大天空的稀世鵬鳥。
太子似乎也在不自覺得情況下成為載暮被迫囚禁的枷鎖,我無從了解皇帝是如何對待他們三人,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教育太子,但當他為姊姊取名字的心情或許也是淺移默化自皇帝:渴望以掌握力量來成神,後者藉由毫無自制的迷信傳遞給下任接班人,前者則藉由毫無抵抗的信念執行上一個人的慾望。
承暘、載暮和翠華都是。
來到了目的地,此時這個房間......不,東宮偏僻的一角已空無一人,只剩空蕩蕩的地板與天花板,彷彿是故意抹去有人生活過的痕跡。
東宮最隱密的位置,連獨立庭院都與外界隔離只有一座小橋能往來,已經聽不到剛剛喧囂的人聲,是專門為祭品設置的走廊。打開最裡面的房門,便能肯定姊姊是在這裡度過漫長的時間,七天還是一個月?我也不怎麼想數,雖然此處有最寬廣的空間格局,但一把椅子、桌子都皆無安放,看來再過幾天就會拆除屋子了,接著小庭院也會被掩蓋吧?
我又繞了繞四周,姊姊在背上安穩地呼吸,如同這裡平穩流過的氣流,一不小心就覺得時間沒有在流逝,會永遠停留於此時此刻的寧靜一般。
木板搭成的小橋每踩一步就會發出咿呀咿呀,底下的池水沒有任何一隻魚、蝦游過,靠近岸邊的水面有些稀疏的鮮紅色花瓣——明明附近除了綠草小花,一顆矮樹也沒有。
不一定是長在樹上的,也可能是花叢的花朵被風吹散飄到水邊,我怎麼能如此肯定是從樹上掉落的呢?
我撈起幾片花瓣聞聞,是非常清淡、幾乎沒有氣味的花,不禁覺得,如果是不留心注意水面動靜的人路過,大概不會發現吧?
我蒐集了幾片較為乾淨的花瓣留下,也許一會兒姊姊醒來時可以問問她,忘記的話就當作她在這裡曾經停留過的證據吧,即使是不太美好的回憶也希望那些美好與否是由自己決定,而非那位偏好乾淨的神明決定。
時間也差不多了,再去東宮附近看看載暮會不會奇蹟似地在那等我姊姊。
姊姊還記得的除了只知道名字的小花,我想載暮近期應該曾經跟姊姊相處一段時間,以及曾說過關於我的事情才會讓姊姊詢問她在哪。
最後看了幾眼花瓣,畢竟離開宮殿後就是無止境的趕路,在身心俱疲之前欣賞也不錯。
我好奇為什麼這種會有沒有氣味的花會出現,宮裡除了長在樹上欣賞通常都是拿來做香料,如果樹不是長在這裡,便是有人會從其他地方摘花過來,欣賞把玩後就直接丟入水中,而且幾乎天天都會來待上一段時間後離開。
那些美麗的花瓣確實很讓人喜歡,但沒有任何香味卻也讓人覺得沒有用處。
“離開。”
背後傳來聲音叫住我,是個女人的聲音。
“如果存留猶豫的狡猾,屆時我將把你的頭顱拿下作為獻祭貢品。”
我不敢回頭,一股冷冷的寒氣隨著聲音傳遞過來。
“如果敢反抗古老偉大的神靈、反抗不可篡改的命運、反抗脆弱不堪的人性,那請你立刻離開,帶那位大人離開這多年無助的徘徊與無意義的停留。“
她——載暮盡說著我不懂的詞語,雖然好奇她為何現在才現身,但那猶如命令的話語使我不得不服從於聲音之下。
”離開都城後,往南邊的土地走去,這裡盡數都是被污染的氣息。“
語畢,載暮獨有的聲音便消失了,我依舊不敢停下腳步,小心地避開眼目往密道的方向離開宮殿。
那種氣息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太子所說的「王」的權威,這時候反而更能感受到自己是混血妖鬼。
短暫的第一次相遇,連模樣都沒看到就踏上旅途了,姊姊在離開首都後醒了過來,便說了遇到載暮的事,卻只是眼神空蕩蕩地點頭沒說話,越發縮小的手緊緊牽著我的手或是衣角,有時路過村莊則會藏在斗篷大衣裡。
出乎意料地容易,我們來到了無人佔領的土地,持續往南邊走又來到了另一個文化的聚集地,沒有任何追兵或是遇到來自故鄉的人,就像有人特意安排一樣。
最後,在南邊的盡頭是一片廣大湖水,也許是書上說的大海,也許就只是一座遠離喧囂的湖,本想搭船渡過,但我突然覺得已經夠了,逃到南邊的盡頭已經夠了。
我讓衰老的關節彎下,雙膝跪在姊姊旁邊,想開口卻發覺自己許久不曾說話了。
時間似乎只在我身上留下痕跡,姊姊像是反而從適婚年齡回到了荳蔻之齡,明明已經好多年不曾碰過湯藥。
褪色的金髮髮絲垂下,沙啞卻也蒼老的聲音從我嘴裡吐出。
”姊姊......我似乎得自己一個人走了,無法陪伴著姊姊了。“
顫抖的眼淚緩緩流過面頰。
天色似乎暗了下來,還是眼皮掉了下來?
我的左肩重重地倒在充滿濕氣的泥土。
看不到姊姊的表情,但她的手依舊牽著我,好久,好久。
最後一刻,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普通人,沒有妖鬼血統的普通人類,這是種很神奇的心情。
天色完全暗下來之時,姊姊終於開口說話,已經十年、二十年、五十年、一百年、兩百年等數不清的歲月中,姊姊終於開口說話了。
我很高興自己的陪伴終於有了成效,姊姊慢慢脫離那時候的陰影,要變回以前愛笑、愛哭、愛擁抱的姊姊了。
已經看不清天空的形狀了,只能些許感受姊姊手裡傳來的溫度,和溫柔的聲音。
『記住了嗎?』
____斷裂____